9778天的牢狱之灾在张玉环身上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。转入监狱前,他曾在看守所日夜戴着脚镣度过600多天,以至于双脚变形,走路时两只脚总是向外翻,呈现明显的“外八字”。
与身体上的伤痕相比,断裂了近27年的人生更难弥补。
26岁被抓,53岁无罪归来。8月4日黄昏,当张玉环身戴大红花再次回到江西省进贤县枕头岭张家村,望着在家门口迎接的众家人,他只认得母亲张炳莲和前妻宋小女。大多数面孔他都极其陌生,包括他的两个儿子。
呈现在他眼前的故乡,已没有了往日的炊烟和人气,满眼是荒废的砖房和杂草。他无罪释放的消息传出后,原本与张家相熟的邻居和远亲前来探望,张家村许久没有如此热闹了。张玉环在倒塌的老宅前面对来自全国各地的媒体记者。
在倒塌老屋门前的一片荒草中,面对来自全国各地媒体,张玉环努力回想着二十七年前被卷入那起命案前后的种种细节。他屡屡卷起裤腿,向记者展示伤痕,说这是刑讯逼供留下的,又在一阵阵突如其来的哽咽中,眼眶不自觉地泛红。
久在牢笼无人问,一朝平反天下知。
张玉环不止一次向澎湃新闻(www.thepaper.cn)表示,他不需要道歉,但必须要追究当年办案人员的刑事责任,“就算道歉,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呢?拿钱也买不回我这二十七年的青春年华。”
父子重逢:“儿子为什么这么恨我?”
无罪释放回家后的第一个夜晚,张玉环整宿未眠,脑海中不断浮现的是几个小时前,他刚踏进家门时的画面。大儿子张保仁突然猛推了他一把,冲他大吼:“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我们三母子?”监狱中,他曾无数次想象过父子重逢的场面,唯独没有料到会是这样。
他问躺在身边的小儿子张保刚:“保仁为什么这么恨我?”张保刚一时语塞。
张保刚说,他了解哥哥从小受的痛苦和委屈,“看到二十多年没见的爸爸,就像一个孩子在撒娇,发小孩子脾气,爸,你能理解不?”
距离张保仁上一次见到父亲已经过去19年了,那还是2001年张玉环案重审开庭时。这段记忆在张保仁的心里像扎了一根刺:12岁的他看到父亲戴着脚镣,在法警陪同下走上被告人席。张玉环看到前来旁听的家人就大喊“冤枉”,还伸出手,做出拥抱的姿势。
张保仁说,他永远记得父亲想要冲破阻拦抱自己的动作,可他的面容却在岁月的流逝中逐渐模糊。
死刑,缓期两年执行。这是2001年11月28日,江西高院作出的终审裁定。当时还在上小学的张保仁一直以为,缓两年的意思是先坐两年牢,时间到了,仍然要枪毙,“我以为我再也没有爸爸了。”
2020年7月9日,江西高院开庭再审,张保仁陪着母亲宋小女在进贤县法院观看视频直播,他几乎想要凑到屏幕上,想看清楚父亲的脸,但镜头中只能远远看到一个穿着白衣服、走路有些一瘸一拐的身影。
8月4日,江西高院宣告张玉环无罪。得知父亲沉冤得雪后,张保仁和张保刚火速赶到了张家村,搀着母亲和婆婆(江西方言,即奶奶)等待他回家。终于,父亲身戴大红花,在众人的簇拥下走来,他径直走向了张炳莲,没有在张保仁面前作任何停留。
张玉环后来告诉澎湃新闻,他当时没有认出儿子,在迎接的人群里,几乎所有的面孔都是陌生的,即便是他自己的弟弟张平凡他也不认得,“一切都变了”,能认得出的只有母亲张炳莲和前妻宋小女。
父亲从自己眼前擦过,宛如陌生人,张保仁觉得十几年的等待瞬间落空。没等反应过来,站在他身边原本就有高血压的宋小女又忽然昏倒了。此刻,张玉环已被涌入家门、驾着“长枪短炮”的记者和当地政府部门的工作人员推进了堂屋。这一幕,让张保仁彻底“失控”:“这些年母亲和我们兄弟所受的委屈一下子都窜到我脑中,他怎么可以视而不见。”
冲着父亲说出那句话后,张保仁独自一人跑进了已经坍塌了一半的老宅,蹲在瓦砾堆上掩面哭泣良久。之后,他和120急救车的医务人员一起,把四肢发麻的宋小女抬上了车,送往进贤县人民医院。和父亲重逢的第一面,就这样结束了。
混乱中,有亲戚质问张保仁:你又为父亲付出了多少?“这确实是一句灵魂拷问”,他说,他不是不想,只是做不到,“我结婚比较早,经济方面也是不允许,我不能不工作,不然我小孩和媳妇就没饭吃了。”
张保仁曾对澎湃新闻坦言,他没有期许过父亲出来后能与他好好相处,因为他不知道什么叫父爱,“从小没有这些给我,在我记忆里面没有这些东西。”但年幼时,他也曾许下愿望,希望来日能成为一名律师,在他心里,律师是能救爸爸性命的,是很高尚的职业。
“保仁推了爸爸一把”这件事在张家内部引起风波,长辈们对他颇有责备,连说“不懂事”,但张保刚懂得哥哥。他告诉澎湃新闻,哥哥只是太想知道他在爸爸心里到底有多重了。
8月5日中午,张玉环大哥张民强携妻子、妹妹妹夫、弟弟弟媳以及三家的小辈一起,在张家老宅摆了一桌团圆饭,菜是从县城饭店做好了带过来的,侄子们开车送菜,来往了很多趟。可到了饭点,张玉环却执着地站在太阳底下,等待大儿子保仁回来,无论亲人怎么劝说,他都不肯进屋。
11点50分,张保仁的电话打了进来。张玉环捧着手机,独自走向家门口的小径,带着哭腔大喊:“爸爸想你啊,我想你啊,你快回来。”
半个小时后,赶来的张保仁和父亲相拥着走进老宅,张玉环激动地举起纸杯,说道:“这是我们家27年来第一顿团圆饭,我感到太高兴了。”
午饭后,张玉环又拉着保仁在倒塌的老宅门前聊了许久。横亘在父子间的冰山好像在正午炙热阳光的烤晒下慢慢融化。
艰难适应:“像一个新生儿,需要一点点教”
一夜未眠,早晨六点不到,张玉环就起床了。他在家里摸索着牙刷、牙膏、毛巾等日用品的摆放位置,张保刚耐心地告诉他,但一转头,父亲好像又忘了。张玉环说,可能是刚回家事情太多,抑或是在“里面”太久,出来记性变差了。
他拿一小块硬纸板,一笔一画地用圆珠笔记下儿媳和孙子孙女的名字,一遍记不住,他又抄了一遍,放在床边上的箱子上。
张玉环回家前,保仁和保刚就商量好了,要给父亲买一只智能手机,方便他跟远方的孙子孙女视频。回家的第一天,张玉环在儿子的指导下学会了打电话,保刚把家里所有亲人的电话都提前存在了手机通讯录里:民强、小凡、小女、保仁……
南昌的8月,酷暑难当,老宅没有空调,保刚让父亲吹电扇乘凉,张玉环盯着电扇,好奇地问:“这个扇子怎么还能摇头的?”
27年的牢狱之灾,锐利得像一把刀,把张玉环和现代社会割裂,他的思维仿佛仍停留在出事前的1993年。他对张保刚说,出来最要紧的事是解决住房问题,他预备花两三万元在老宅的地基上盖一栋新房子。张保刚无奈地笑了,“爸爸呀,现在农村随便盖栋房子也要几十万了喽。”
“啊,要几十万啊?”张玉环吃惊地看着儿子,好像听到了天文数字。
除了房子,他对未来的生活也有自己的打算:请政府分两亩地,种田赡养老娘。不仅如此,他还劝说张保刚也辞掉在福建的工作,回家一起陪他种地。张保刚没有当面回绝,顺着父亲应了下来。
他说,父亲刚出来,就像一个新生儿,需要一点点教他,“等他知道现在种地不挣钱了,他就会转变想法的。”他和哥哥计划,用一年的时间轮流“陪护”父亲,直到他适应出来后的生活。
5日清晨,张保刚骑电动车去村里的小卖部购置食物和日用品,他特地叫上张玉环一起,让父亲看着他如何用手机付款。
角色似乎变了。曾经缺席了儿子成长的父亲,如今变成了“孩童”,而张保刚试图在帮助父亲适应新生活的互动中,寻找那些年缺失的父爱。
不过,张玉环有时还是会教导儿子,他说的最多的话是:违法乱纪的事千万不要做。张保刚又有些哭笑不得,他回道:“爸爸呀,我们现在才听你说这些,是不是太晚了?”张玉环听了,没有说话。
1994年起,宋小女便外出打工挣钱,以养活两个儿子,出门前,她把他们分别托付给婆家和娘家的亲人,保仁留在张家村,保刚则跟着外公生活。
张保刚至今都觉得,比起哥哥,他要幸运得多。外公格外疼他,常常把他拉到其他孙儿找不到的房间里,把偷藏起来的好吃的留给他。
然而,对留守在张家村的张保仁来说,白眼、谩骂、甚至殴打,都是家常便饭。他不敢还手,因为顶着“杀人犯儿子”的帽子,他做什么好像都是错的。受了委屈,他也不敢告诉婆婆。张保仁说,自从父亲出事,婆婆的性子就变得暴躁,动不动就是一顿打。家里条件不好,没有冰箱,每到夏天,猪肉都放坏了,婆婆也舍不得扔,“那就是吃蛆,知道蛆吗?”
大约八九岁时,张保刚回村里找哥哥玩,看到同村的小伙伴把张保仁摁在地上,还往他的嘴里塞牛粪,哥哥却躺在那里,打不还手。张保刚气不过,抄起路边的木棍把他们赶跑了。
张玉环回家后,现年84岁的张炳莲逢人就咧着嘴笑,年轻时的她曾经被同村人评价“嘴巴不饶人”。儿子出事后,要强的她一个人揽下了田里的活计。没人帮忙,只能拉着张保仁一起干。
直到现在,村里人还会说起张保仁小时候跟在奶奶身后放牛的场景:“小小的崽啊,还不到十岁,站在稻田里,水没过大腿,躲在牛背后,几乎看不到人。”
回忆起这段岁月,内向寡言的张保仁只说,“只有自己知道就好,心中的苦讲给别人听,别人也听不懂。”他知道父亲是冤枉的,但他选择逃避,不与人争辩,因为无用。
1997年,宋小女的父亲因病去世,张保刚也随即被送回了张家村,兄弟俩开始了相依为命的生活。有时两人犯了错,害怕被婆婆责罚,就整夜躲在牛棚或者稻田里,不敢回家。生病了,哪怕发高烧昏在路边,过路的村里人也只用脚踢两下,看看是否还有口气在就走开了。
有一次,家里的灯泡坏了,张保仁上手去修,裸露的电线把他整个人都电麻了,左手掌心烧出一个大窟窿。弟弟见状,上去拉哥哥,也被电得不轻。为了救人,张保刚爬上二楼平台,拽着电线往下跳,这才把电线扯断了。
“当时村里的人都传闲话,说我们兄弟两个不死,是老天爷不收。”张保刚说。只是,这些苦涩的成长经历,他们在成年之前都未曾对人说过。
回家后的第一个不眠之夜,张玉环听保刚断断续续地讲述着他和哥哥的成长经历,他心里有说不出的难过和自责,“儿子怨我,我理解,我都理解的,我知道他们在外面过的不容易”。
申诉往事:“这个王律师是不是就是接我案子的那个王律师?”
高墙之内,过去的二十多年,张玉环过得同样煎熬。最初在看守所时,同监舍的人都不喊他的名字,叫他“花生米”(即“枪子儿”),意思是很快就会被拖出去枪毙的人。
张玉环两次被判死缓,戴脚镣的时长超过了六百天,以至于张平凡说,哥哥出来后走路都不一样了,两只脚总是向外翻,呈“外八字”。
张玉环说,在当时,像他一样的量刑,进监狱服刑后,如果积极改造获得减刑,十几年也就出来了。但他起初始终不肯认罪,即便是被投入南昌监狱后,他仍坚持每周写一封申诉状,一封封积累起来,等到大哥张民强前去会见时,托他带出去。
张民强告诉澎湃新闻,张玉环在牢里写的申诉状总数以千计,他有时候都会劝弟弟,也别写得太频繁了,省得看管的狱警不耐烦。每次从监狱里带出来申诉状,张民强都细心地纠正错别字,有条件的情况下,他还会托打印店的老板把文字输入电脑里,再一张张复印出来,投递到各级政府部门:进贤、南昌和北京,都有。
除了寄材料,张民强也四处打听,为弟弟寻找律师。直到2017年,他等到了王飞律师和他的申诉律师团队。王飞翻阅过历次判决书和申诉材料后,还特地去南昌监狱会见了一次张玉环。隔着玻璃,他冷不丁问张玉环:你到底有没有杀人?张玉环很坚定地说:没有。
王飞说,那一刻,他确信,这应该就是一起冤案。他教张民强开通了微博,定期将申诉的进展发出去,当时已年届五旬的张民强哪懂这个,他不是跑去工作所在的大学宿舍楼里找大学生请教,就是问律师和记者,“微博文案这样写可不可以?有没有错别字?还麻烦你帮我看一看。”
然而,外界的这些努力,监狱中的张玉环知之甚少。他说,自己每天都会仔仔细细地阅读报刊,收看新闻联播,关注点有二:一是自己的案子有没有被媒体报道,二是有没有冤假错案平反。
他会认真地记下其他冤假错案当事人的名字:赵作海、刘忠林、廖海军。尤其是看到廖海军案平反的报道,他在报纸上看到了律师王飞的名字,他激动地给张民强打去亲情电话,问“这个王律师是不是就是接我案子的那个王律师?”
直到今年7月9日张玉环案在江西高院开庭再审,出庭检察员建议改判无罪之后,有管教干部悄悄地告诉张玉环,说他的案子已经有媒体报道了,还告诉他老家的房子坍塌了。张玉环想再追问些细节,对方却怎么也不肯说了。
从再审开庭到宣判无罪,张玉环又等待了26天。得知宣判日期的那天,他激动地没有睡着。监狱里一些狱友见他要出去了,还有想托他转达申诉的。
出来后,张玉环觉得自己的视力明显糟糕了,他说那是在监狱里加工衣服熬坏的,他央弟弟张平凡去给他配一副眼镜。同时,他还要求儿子为他准备一本空白的日记本。监狱里养成的习惯,他还留着。
他努力地学习着周遭的新事物,但一切都变得很难。他更习惯回忆过去的事,他会拉着保刚的手说起他小时候有多顽皮,保仁的脾气就要和顺很多。但说着说着,笑容又突然停止。
围观之下:“拿钱也买不回我这二十七年的青春年华”
无罪至今,除了和亲人相见团聚,张玉环还要不间断地应付从全国各地赶来的媒体记者,对着成排的镜头,他紧张万分,用手搓红了手臂上的皮肤。
提问几乎如出一辙。他一遍又一遍回忆着他是如何被卷入案子,如何经历严刑拷打,如何在二十七年的牢狱生涯中坚持下来的。
每每说到被刑讯逼供的细节,平常讲话轻声细语的他总会异常激动,并卷起裤腿,露出留在大腿根部的疤痕,说是受审讯时当年被狼狗咬伤。车轮战似的采访让他应接不暇,实在累得不行了,他就躲进老母亲的房间里,在床上躺一会儿,还没睡着,记者的电话又来了。
从张玉环的讲述中,人们能够大致拼凑出他出事前的生活图景:父亲生前是村里的能人,人缘颇好,哥哥从事粮油生意,他自己是木工,一家人生活得自给自足。
可这一切都被击得粉碎,他总用“妻离子散、家破人亡”来形容自己目前的处境。
宣判无罪当日,江西高院法官和其他官方工作人员等20多人到监狱向张玉环赔礼道歉,回家当晚,他在接受媒体采访时,连说了三遍以上“感谢政府,我接受道歉”。
可渐渐地,张玉环说自己不想接受道歉了,“就算道歉,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呢?拿钱也买不回我这二十七年的青春年华。”
他反复向澎湃新闻表示,他希望能够追究当年办案人员的刑事责任,“我这个案子就是刑讯逼供造出来的,他们放狼狗咬我,把我的手背着铐起来,我才招认的。”
张玉环不知道的是,他的讲述通过媒体报道在网络上引发了舆论热议,被宣判无罪之后,与他相关的话题连续三天登上新浪微博热搜榜。
有热心的网友看到报道以后,特地带着一家老小驱车从县城赶到张玉环家,送上安慰。有的说是被张家人27年坚持申诉的经历所感动,有的则说是想见一见“被羁押最久蒙冤者”的真容。
无论如何,张玉环以这样尴尬的方式红了。
他问来的人:“你们是怎么知道我的事?”对方答,网上都报了。
“什么网啊?是这么大的网吗?”他一脸疑惑,用手在空中比划着画了一个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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如果是真的那就太好了
现在是短视频的时代,认真做个人博客的很少见了,真是难能可贵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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地震能把铁路都震弯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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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样的问题居然还需要分析?但凡脑子正常点也知道公司无责